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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赤心巡天》第2457章 無妨行在雨中

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4898 2024-09-14 03:32

  第2457章 無妨行在雨中

  鮑易一直在雨中走。
從微雨,小雨,一直走到大雨。

  很多時候都是這樣,你走得越遠,天意越不遂人心。

  他習慣了如此潮濕的人生。

  在他年輕的時候,一度摘下“剽姚”之名,與重玄家那位不世出的帥才重玄明圖並稱。

  但跟伐夏之前一直都順風順水的重玄明圖不同,他的成長過程相當坎坷。
小時候被認為是沒有才華的人,拚了命地證明自己,又被貶斥心性。
一路走來,該失去的不該失去的,都失去得差不多了。

  他不得他的父親喜愛,甚至因為他年輕時過於激烈的性格,父子之間發展成厭憎。
是他的長兄、次兄都死了,他長兄的嫡子也亡故,他的父親在完成“再生一個”的目標之前也不幸,才輪到他來襲爵——

  不是他殺的。

  在人生過去所有的艱難瞬間裡,最坎坷的部分就是這一點。

  長子鮑伯昭身死之後,他鮑易竟然需要強調這一句。

  他要強調鮑氏並沒有弑親的血脈,要洗刷身上永遠洗不掉的髒名。

  一句“有其父必有其子”,就能讓他徹夜不眠,恨得提刀於三更。

  明明當初他是堂堂正正得來的名爵,明明他也在至親一個接一個的死訊前,痛不欲生。
甚至於就算不襲這個【朔方】,以他的能力,又何嘗不能自己掙出一份名爵來!

  昌華伯鮑宗霖敬他如神,英勇伯鮑珩是他帶的兵。
甚至可以半公開地說,當初鮑珩得以封伯的那一戰,是他讓的功。

  鮑氏一門三伯,是他一手締造的繁榮。

  他是當世真人,他也春秋正盛。
重玄明圖當年抵達的高處,他也正屹立在此看風景。

  可他永遠無法擡起頭來,因為他有一個兒子叫鮑仲清。

  可他也不能低下頭去,因為低下頭,他就想到伯昭——那麽好的孩子,好像還在繈褓之中,擡頭對著他笑。

  一生都抻著脖子往前走的人,是因為總在難堪的境遇中。

  鮑玄鏡天資卓異,仿佛是上天贈他的償補。
他要將這孩子培養成最好的樣子,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。

  他深愛這個孩子,可也無法忘記,是自己親手抹掉了這孩子的父親,使小玄鏡對父親的印象,隻有尚在繈褓中的那一眼……

  是否猶豫過,是否後悔過。
更多的是憐愛,還是歉疚?

  無妨行在雨中。

  轟隆隆隆!

  電光夭矯,如天之一隙。

  那青衫掛劍的男子,便貫隙而來,仿佛裂開天門。

  晦暗天穹是其長披,烏雲驟雨為此搖旗。

  鮑易仰頭看去,漸覺此人近,而雲天遠。

  “伯爺!
薑某有一事不明!
”驟雨分簾,薑望漫步而來,開門見山:“不知能否解惑?

  鮑易停在雨中。

  隻靜了一霎便微笑:“咱們是老朋友了,薑真君何必如此客氣?
我有什麽能答於真君的,請盡管言來!

  薑望腳步不停,言語也很直接:“您剛從觀瀾客棧走出來,想必也清楚那裡發生了什麽,知道都是些什麽人,在那裡交鋒——我想知道,蒼術郡的苗汝泰,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裡?

  鮑易的眼睛微擡,驟然眉峰起,便有幾分剛強:“我想知道,薑真君為什麽關心這件事情呢?

  薑望走到他面前,就此站定:“我有一個敵人,生死大敵。
祂最後的線索,就藏在那間客房裡。
任何與之相關的細節,我都會關心。

  能讓薑望強調生死的敵人,已是越來越少了,且幾乎每一個,都倒在他的劍下。

  鮑易必須知道這件事情的嚴重性,知道這是怎樣不可轉圜的定義,所以他問:“薑真君是怎麽想的呢?

  薑望平靜地看著他:“您若說是意外,我就相信是意外。

  雨珠如簾,飄卷在風中。

  嘩啦啦,海浪翻來撲去,永遠不停歇。

  沉默了片刻之後,鮑易笑了一聲:“讓薑真君見笑了,苗汝泰是我派到海上來的。

  “他之所以尋到觀瀾客棧去,大概是在那裡察覺到了什麽線索。

  “我讓他出海調查田安平。

  “我派到海上來的人,不止他一個,所做的準備,不止這一種。
最終目的是為了搜集斬雨統帥田安平的罪證——此次九宮天鳴,霸府仙宮鳴於海外,我懷疑霸府仙宮在他手中,是當年他從柳神通手中奪得。
那時他殺名門世子,是為殺人奪寶。

  他非常地坦蕩:“我此舉有私心,是求功。
也有公心,是為國。
此事若能證實,則此人必不能擔此要職,我當為國拔禍。

  這樣說來……就合理了。

  鮑易把他對兵事堂同僚的猜疑和行動直接說出來,也足能見得坦誠——一旦有所外洩,田氏必然與之不死不休。
朝廷也必然會予他懲處。

  “這件事情有證據嗎?
”薑望問。

  “迄今為止沒有任何證據,暫隻是我個人的猜疑。
”鮑易表情認真:“所以我說我此舉私心甚重。
夏國、迷界兩戰,我都沒有趕上,大齊有今日之疆域,聲威漸滿,神霄之前無戰事。
我問功心切,想要在神霄之前,再進一步,田安平這件事,叫我看到了機會。

  “我有兩點,寬慰自己的私心。

  “其一,我絕不會構陷於他,不會做罔顧事實的事情。
其二,我從來都不認可他入職兵事堂,我不認為他這樣的人,是合格的兵家統帥,我堅定地認為,斬雨軍交給其他人來統禦會更好。

  這位朔方伯,在雨中自陳,至少在這一時,真摯到了極點。
因為他對薑望這樣的人有深刻的研究,知道怎樣才是正確的應對。

  強硬是沒有用的,掩飾也不一定能成功,反而會丟失信任。

  薑望沉默片刻後,終道:“此事我就當沒有聽到過。

  鮑易定在雨中:“薑真君的話,我自然信得過。

  薑望又道:“隻是,我能覺察不對勁的地方,田安平也能。

  “但他不會直接問我,我更不會直接答他。
”鮑易平靜地道:“猜疑就隻是猜疑而已,就如我現在也在猜疑他。
滿朝文武,權貴公卿,互相猜疑者眾!
誰敢剖心?
這些猜疑並不會影響什麽。
我們需要的都隻是證據。

  這的確是一個非常清醒,也非常堅決的人。

  薑望深深地看他一眼,輕輕一禮,化光合於電光中,閃爍便遙遠。

  ……

  ……

  純白之舟,飛行在厚重雲層之中。

  雷電在空中交撞出的一縷光火,頃刻染成碧色。

  碧焰微微一晃,嵌成了綠色的眼眸。

  邪異而癲狂的,點在清俊的人物像。

  尹觀長發披垂,盤膝坐在了舟尾,雙手隨意地搭在身前,背對薑望,面對濃雲雨幕:“說罷,什麽事急著找我?

  薑望站在不斷剖開雨幕的舟頭,回過身來,看著他的背影:“我去過觀瀾客棧天字叁號房間了。

  尹觀對具體的房間門牌並沒有印象,甚至客棧的名字也不清楚,但猜得出來薑望在說什麽。

  “然後呢?

  他在舟尾,看著電光穿梭著的厚重的雲層,在視野裡不斷離去:“陳開緒和蔣南鵬被活築為祭壇,死於祭壇爆炸時的咒力。
他們以及他們景國皇城三司混編隊伍裡共計三十四人,是不是都該死?
我還會不會繼續這樣來做事?
你是不是想問我這些?

  薑望定在那裡:“這是其中一個問題。

  “另外的問題呢?
”尹觀問。

  “我想知道在那個房間裡,到底發生了什麽,我要知道所有的細節。
”薑望道:“一共就是這兩個問題。

  尹觀坐在舟尾,並不回頭:“後一個問題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,答得不周全的,可以讓仵官王和都市王繼續回答。
前一個問題,我建議你不要再問。

  “為什麽?
”薑望問。

  尹觀笑了。

  他是氣笑的。

  他有一瞬間的憤怒,憤怒於薑望會這樣問。

  但他本來就知道薑望會這樣問。

  但他還是生氣了。

  “我殺掉的那些人是否無辜,是否該死,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。
你明白嗎?

  “你薑望的感受,在我行有餘力的時候能夠顧及。
現在我什麽都顧不得,你還不明白嗎?
鎮河真君!
收起你的正義感,同情心,對弱者的憐憫,對無辜者的照拂,不要把這些東西放在我面前。

  “我是一個殺手!

  “天天這也不能殺,那也不能做。

  “你當我開善堂的嗎?

  他從來不會在人前這樣表露情緒,過於激動,也過於孱弱了。

  情緒是弱者的出口。

  而薑望的確是更平靜的那一個。

  他看著這樣的尹觀的背影,莫名想起當初在臨淄城外的再見。
那時候尹觀問——我能夠相信你嗎?

  那時候的那個問題,其實沒有半點信任可言。

  尹觀這樣的人,從小就生活在欺騙和背叛中,人生至此全在刀鋒上,本是不會相信任何人的。

  今時今日卻登舟。

  “你想救楚江王,我知道的。
”薑望緩聲說。

  “你的語氣像在哄小孩子。
”尹觀冷笑:“說‘我理解’,‘我知道’,你理解什麽?

  薑望自顧道:“但行事這樣肆無忌憚,不是好選擇。

  “地獄無門本來隻是長夜裡的一把刀,單純的生意往來,乾淨的錢貨交割,沒誰會在意一把刀。
你卻讓它有純粹的惡,此即天下不能容。

  “你要綁架景國天驕,交換楚江王,或者說震懾景國人,以保住楚江王的性命。
這是可行的辦法。
但在這個過程裡濫殺,於事無補,是害非益。

  “地獄無門扛不住景國的反擊。
殺這麽多人,也堵死了他們和談的路。
你現在殺的每一個人,都是記在楚江王身上的帳,勒在她身上的痕。
繞頸的鎖鏈其實就在你手中,你這邊動作越激烈,那邊就絞纏得越緊,直至窒息,直至死亡。

  “真有趣!
”尹觀看著面前的濃雲:“你現今在教我做事!

  “不是教你。
”薑望說道:“是幫你。

  “你還是別幫我了,你幫不到我,也不該幫我。
你當我是去做善事嗎?
”尹觀定坐在那裡,綠眸映照著電光,長發輕輕飄動。

  而雨聲令他如此沉靜。

  “我要救的人,是在你的世界裡,應該被殺死的人。

  “楚江王無辜嗎?

  “她不無辜。

  “她甚至可以說是該死的!
在很多種意義上都該死。

  “但她在我這裡不該死。

  “那我就不會讓她死。
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救她,我會不擇手段。

  他回過頭來看薑望:“你明白什麽叫不擇手段嗎?

  “你還是乾乾淨淨做你的鎮河真君,德高望重地做你的太虛閣員,一身光明地在天宮講道。

  “把夜晚留給我這樣的人。
你身上的光芒,太刺眼了!

  “我可以黯淡一些。
”薑望說著,用手在身前一拂,身上自發的輝光便掩去。

  “我也可以淋雨。

  嗒嗒嗒嗒嗒嗒。

  一直隔絕在外的雨珠,就這樣滾進了仙舟,淋濕了他的身上衣。

  使得他一貫來的仙人姿態,有幾分墜落的真實。

  “人心自有一杆秤,我不是一個什麽都做得很公平的人,我也不這樣要求自己。

  “地獄無門幹涉景國的行動,景國對地獄無門展開追剿,這些你來我往,都是應當的事情。
沒有對錯之分。

  薑望就這樣站在雨中:“你死了,我不會為你報仇。
但如果你在我面前就要死了,我實在沒法子不救你。

  “不需你救,少自以為是!
”尹觀的長發,也被雨打濕。
烏黑發亮,不時被閃電照耀。

  雨珠掠過他的綠眸,浸透他的單衣。
他的鎖骨是一橫,若隱若現,鋒利如刀。

  他擡起的嘴唇十分輕蔑:“你的方式古闆,你的頭腦蠢笨,你思前想後,步履蹣跚,你跟我實在不是一路人。

  “我跟景國的差距是如此之大。

  “不要妄想我自縛手腳。

  “景國不會跟我講道德,講寬容。
而所謂平等的約束,是對勢弱者的不公!

  在仿佛永遠不會停歇的暴雨裡,薑望寧聲道:“我理解的約束並非枷鎖。
行有所忌,念有所規,意有所懼,欲有所矩,它們是一張托底的網,鋪展在深淵之上,使我們不至於無限地墜跌。
使我們無論在多麽艱難、多麽沒有選擇的時刻,最少最少,還可以停留一點人的部分。

  尹觀耷了耷眼皮。

  仙舟上站著的這個人,再不會被他說得啞口無言了。

  這人有自己清晰的道理,固執的秩序。
從裡到外的平靜。

  實在是……非常無趣。

  “就說到這裡吧,話不投機半句多!
”他索性站了起來:“你不要再攔我,你早就不是我們組織的人,我們也從來不是朋友——不要連生意都沒得做。

  “那麽現在呢?
”薑望單手擡起一隻通體漆黑而額有血字的面具,就那麽覆在了自己的臉上:“你是我的朋友,是我的夥伴,我無法殺死你或者囚禁你。
同時我認可你救人的選擇。
但我不能同意你的手段。

  尹觀冷冷地看著他:“卞城王已經死了。
我們正在招新。
你不符合我們的招人要求。

  重玄勝費盡機心要將地獄無門和薑望剝離,他也在姬炎月身死之後,不願再叫薑望沾染這張面具。

  不管怎麽說,曾經跟地獄無門混在一起的經歷,都是鎮河真君那光明長袍上的陰翳。
他們費了很大的勁,才將之洗去。

  薑望實在不該,也不能,撿起這張面具來。

  且是在這麽毫不重要的時刻!

  難道楚江王對他來說有什麽要緊嗎?

  他們根本不熟悉!

  “我發現沒有我的規束,地獄無門沒了規矩。

  戴上卞城王的面具之後,薑望的聲音變得冷酷:“誰拳頭大,誰是規矩——沒變吧?

  “有病就去東王谷,別來我面前發瘋!

  尹觀直接跳下仙舟,縱為碧芒,消失在雨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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